【飞鸢操3】狐日和【下】【施工中

  “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冈村把那支笛子拿在手里看,“我还是觉得只是笛子而已。”

“你自己也练过笛子吧,吹过《常庆子》吗? ”

——啊,就是那首...   应该是平安时代名家——也即所谓博雅三位——所作的曲子吧。

“这支据说是他的笛子喔,”

-不是一直以来都有类似“乐师在深夜听到偏僻地方传来无可比拟的美妙旋律,忍不住喝彩或者用自己的乐器应和,最后得到了非人之物赠送的乐器”这种类型的故事嘛。

-某个版本里,是他听到了罗成门上传来的笛曲,最后和伊吹山明神——也有的说法是酒吞童子——交换了笛子。不过我倒是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这支该是他自己的还是那两位神明大人的....或者,也可能只是这个人吹过的某一支笛子而已。

“当然也可能只是假托这个名字的赝品,实际上是随便什么地方找来的,还算好看的旧笛子而已。”神官转过脸来这样说,一缕头发不知怎么地在后脑勺翘了起来,冈村莫名其妙想到转动耳朵的聪明狐狸。

“那么...当时让我拿着这东西又是为什么?"

-如果只是因为和神明或者古代名家有关系的话,万一真是赝品不就相当糟糕了吗。

”这时候就没赝品什么事了。“榎原正好以某种相当聪明的样子微笑了起来,“本来是害怕你会被‘大家’认出来不是同类——妖怪如果变成人的话,可能各方面的感官都会迟钝一点,也就没法直接分辨周围是否存在异类。”

“但是,如果用的是原来的模样,可就有点危险了。”说这句话时神官模样很是严肃了一下,然后又回到原本的状态,“笛子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还算是久远到离成精未达一间的东西...."

-这一点上我的眼光可是非常可靠的哟,笑着这样说。

”所以,如果你拿着笛子的话,用笛子的妖气就能把自己掩护起来了。“

“那你自己怎么办?”冈村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前皱起了眉头

”没事啦没事啦,“榎原晃着腿,神官莫名其妙地在狩衣下面穿了浅灰色的长裤,“我可是神官啊,神官,这里的管理权可是家传了好几代的,能追溯到平安时代呢。”

“平安时代...吗?”冈村对这个词的印象只有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屏风:长发委地的女官和其他穿着色彩讲究而鲜亮衣裳,仿佛纤细美丽的绢人偶的人物。

“是哟,如果要算我这个家系开始管理神社的源头,说不定要一直归结到相当久远的时候呢。”不知是不是声音太过柔和的缘故,榎原这时的模样给人的印象简直像只有十几岁——虽然冈村自己也没大多少。

“所以,”他微笑着,“这种时候完全没必要担心我。”

他这时才注意到神官整个人颜色都相当浅。

-意外地是个好像非常坦率但是总让人觉得没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人呢。

这样想着,眺望着远方天空里积聚起来的蓝灰色云堆,说,

“不过,既然是这样,我有个问题要提一下。“

-伊吹山明神就算了,酒吞童子为什么要算是神灵呢。

抱着开玩笑的心态说出来的话,不知怎么回事听起来居然像是刁难。果然嘛,就算到了现在,自己也一如既往地不那么会和人打交道啊。

神官应该很重视礼仪吧,这样说不定会导致困扰....冈村暗地里有点责怪自己方才太过不假思索。

”酒吞童子从某些概念上来说,本来就是神明了。“榎原相当笃定地说,从那堆书报里抽了本比较新的杂志出来翻,”你看,就算是故事里,也说了他就是伊吹山明神的孩子啊。不过母亲应该是人吧。“

”带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本质,又在需要引导时遇到了想要借此牟利甚至猥亵自己的人,于是更加无法融入此方。但在另一边又会被当成粗鄙而易于死去的‘人类的孩子’“

-于是就被困在夹缝里面了?这样说来还真是可怜。

”所以最后也就长成那个样子了嘛。再加上虽然有一半是鬼神但是一直以来都无法在这方面获得充足的训练,最后才会中计喝下神便鬼毒酒...."

“等一下,按照最常见的故事版本,献给源赖光一行人神酒的就是本地的山神川主一类吧?”冈村这样说着,一手撑着门廊的地板伸长身体去够了一本书过来,没想到并不是本来预料中的神怪故事,“既然受到了神的庇佑,却又借此杀死神,这样总好像哪里有问题。”

-神便鬼毒酒。

-盛在竹筒里的,嫣红而有些浓稠的液体散发着让人下意识觉得干渴的味道。

-其实是咒术的一种,类似唐土的蛊毒。如果喝下去的话....一有违逆以高天原和大日灵贵为代表的神明系统——或其所谓义理的行为,就会立即全身麻痹乃至剧痛。

-是从哪个方面上来说都相当卑劣的行径,然而——这些印象,对自己而言并不是故事。神官抿了抿嘴角,决定不去提这件事。

“所谓神明,内部也是分有派系的。”

-喔,是古事记里记载过的御津神和国津神两大阵营那个样子吗?但是无论怎么说古事记和酒吞童子之间的年代差还是太大了啊。

“.....但是派系仍然会存在。”榎原的神色竟有几分严肃在里面。

我们从一开始梳理一下:古事记中,虽然解释了国土是如何产生的这一点,然而却并未提到国土上居民的起源。须佐之男命被从高天原驱逐出来之后,在地上遇见了足名椎手名椎一对老夫妇——以及八岐大蛇和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栉名田姬是吧?

如果按照比较学术化的解读,也有“老夫妇的名字是比喻艰苦劳动,少女是比喻田地,大蛇比喻洪水和山”之类的说法,但是无可置疑的是,在古事记的表述中,那时候土地上已经有人居住了。

“还会开拓田地,为之斗争,这样生活下去。”

然后....

“喂,但是,如果按照这种说法的话..."冈村忽然意识到什么,这样发展下去,所谓的”天孙降临,使人们从此信仰神明,建立国家,并且约定世世代代守土为农“这个说法就是不成立了——也就是说,来自高天原的神明承担的角色,其实并不是教化者和庇佑者...

-而是近似于在异国推翻原有秩序体系,然后占据支持体系的基础的殖民者吗?

”喂喂,超速运转了啊。“榎原带着有些无奈的笑容这样说,”虽然说这么认定也有正确之处,但是...故事离发展到那个节点还远着呢。”

-须佐娶了栉名田姬,在出云地区建造起八重垣——可以理解成居住地之类的东西,毕竟这时候还是没有神社的、神和人界限模糊不清的时代。

“毕竟之后发生了大国主命一系列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被岳父觉得没什么用的女婿带着妻子私奔了,却意外地得到了家族乃至岳父本人的认同....这个样子。”

-再后来就出现了以大国主命为中心的神明体系,也就是所谓国津或国神,汉字写作国土上的神明那个啦……也出现了国家的概念。苇原——或说人间逐渐发展起来,越来越引人注目了。

“然后…?”榎原歪了歪头,这个人有时候连动作也很像狐狸啊,冈村这样想。

远方的天色阴晦下来,隐隐传来雷声,他抬头望过去,看到灰蓝色云堆里穿梭的闪电。

明明头上还是晴天啊,这种状态就叫做狐日和吗?狐狸一样善变的,难以相信的天气啊……如果这么想,莫名其妙就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缺乏现实感。

“最后也确实是被大日灵贵——也即天照大神发现了啊。”

-真是美好的国土,这里可以成为我的孩子的国家。

-但是实际上也并不是真的为了御子—就是忍穗耳命考虑,不然后来大概不会那么毫不犹豫就让孙子代替他下降了。

“其实根本就是用殖民的方法扩张影响范围吧?就像近代欧洲的国家和古代中国——我们应该也做过吧—那种在新开化地区派遣命官管理的做法。”冈村这样说。

-所以嘛……毕竟高天原的实力应该还是相当强的,如同记纪中征伐出云一系列记载所说,三下五除二就把原有的神制服的制服、杀死的杀死了。

-建御名方与建御雷——前两个字都是修饰词,何况建御名方的名字还是被硬套上去的,可别误会成这两位有什么关系了——比试摔跤,决定以此判断双方力量,没想到对方把被自己抓住的手掌变成了刀刃,于是就如此轻易地被制服了

-八重言代主命自知无法与高天原派来的使者对抗,踏翻小舟坠水而亡,于是才被强加了“言代主”这种意指“晓事者”的名字,

-最后大国主命....如果能这样说的话,他给人的感觉是有点懦弱的类型——见到国神一方不断被击败,决定交出领土,只要求对方为国神建立最高大的神社。也即现今仍然留存的出云大社。像这种黑色幽默的记载,可是比比皆是啊。

“我知道现在已经不是把神话当真的时代了,不过,为了说明某种意义上这些记载另一面上的内容,可以这样简要描述:神对神的制服和讨伐往往是和人对另一民族的人的制服和讨伐相伴进行的。”狐狸眯起了眼睛“如果现在开始谈论民俗学或神话学——是这种名字吗?毕竟小的只是一介落伍于时代的神官而已。”

居然插进这么一句时代剧风格的调侃。

“....这方面我不是很了解,不过如果参考一下出云大社的事,好像确实有不少征服者适当退让性地承认被征服者信仰的案例。”冈村拿手肘按着书,一边挠后脑勺一边回答。

-好像基督教那一系列玩意的传教过程中出现过很多这种情况。

-所以这么说的话....把古事记之类的东西还原回去,就会变成这种情况:原住民开垦土地,建立文明,然后不知从哪来的不速之客忽然冒出来来了个鸠占鹊巢?

-听起来怎么那么像美国,可别真这样吧。

“只是一种可能而已,用不着那么紧张——不过,区域性的征服确实存在,比如从神武天皇开始一直差不多持续到北海道开拓时期的“征伐蛮夷”的传统,就是这种东西哟?”

-脑海一团混乱。

-莫名其妙就被说服了....虽然更大的可能是觉得既然本来也不是很相信神话,不妨姑妄听之。

“喂,那么,”这时冈村才终于想起了谈话是从何开始的,“这个和伊吹山明神有点关系我还能理解,酒吞童子怎么办?他可是鬼啊?”

-不惧天条无视王法干尽恶事,在山巅幻化出铁宫殿,安居于中大啖人肉的妖鬼一伙。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和神有关系,就算是神的孩子.....偏离度也太大了吧?

神官拿收起来的纸扇子抵着下巴,像是思考的样子:

“好,那么,请问....建立出云大社这种事,能说是如同表面上那样的真心和好意吗?出云大社门口那么粗的注连绳,连半个外行都能看出不是为了防止污秽之物闯入,而是为了封印内部的主人吧?”

-如果按你的说法类比美国....大概就是印第安人保留地那种东西吧。

-好,那么....作为这片土地本来的主人,国神一派的成员会就此归顺吗?

-所以,就被叫做鬼了。鬼这个汉字原先的意义是亡者,但在这一边却成了有实体的,强健敏捷而野蛮的妖怪——也有了长牛角披虎皮之类具体特征。指的明显不是原先的意思了——在我们这边,鬼的定义,从一开始可就是“四方不顺服之鬼神”啊。

-把小孩啊女人啊什么的献祭给洪水,或者用人命保证桥的牢固,以及更加广泛的所谓“祟神崇拜”——也就是祭祀带来灾厄的神,期盼能借此平息祸患……为什么这些都被认可了,就只有虾夷、坂东和故事里的土蜘蛛啊鬼啊什么的才会被讨伐呢?

“因为不顺从于天或者朝廷,所以就是鬼了。”神官遥望的不知是远方的雷电还是近处高空里翻飞如游戏的燕子,脑海里却冒出一系列扯不断的画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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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下礁石采集贝类时发现的女孩子,大概是溺水昏迷之后却被冲到岸边的幸运儿吧。年纪大概十二三,衣服非常简单,唯一的特别之处是手上扯住不放的灰色外袍。

-看式样相当久远,质地非常像鸟羽。

-没想到还有人都成你这样子了还能救活,自己这样说过。她醒过来之后第一时间还是找那件斗篷——在手里,打扮成小山伏模样的野狐狸把她半拖半扛带回屋子去的时候拽了一路都没能弄下来,反而让自己都觉得像是抢人家东西。

【远方在下雨,这里还是晴天。】

-然后把那东西一团抱在胸口就蜷起腰哭出来,问她是谁这又是怎么回事也不答。那时候狐狸还并不很熟悉人的习惯,一直一遍一遍隔一会问一次——后来哭完了问也问到第十几次了,抬起脸来模样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我是“鬼”呀,别的早就没有了。

-眼睛翠玉青,像是深潭水。

-原来和我也差不多。

后来发现她使的是术法,另外披起那件袍子伸开双臂往前一纵身就能变作青鸢飞起。但是两者都没有仪式或者咒歌一类东西,大概算得“一点灵光便是符”。

就像轻轻划动手臂在水中带起暗流,或者鸟儿踏枝飞起那样。

-人的术法是向神或者别的更高层的东西求助,而这种....怎么说呢,后来狐狸会说话了一点,就觉得像是直接转向天地本身。

之后没多久,假冒小山伏模样的狐狸居然被山伏原先的家人寻到了。于是一个冒牌修验者和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冒牌的式神——两个折算成世间岁数年纪都没多大的异界之物,就这样不知是谁引带着谁地撞进了人世。

【门廊外边的天空上,雨云渐渐近过来了。】

那件袍子,一开始按原样套着,然而很宽大,下摆和袖子往往要用绳子系起来。后来她衣服样式见得多了,就拿来变作各种各样穿着。

之前你啊喂啊什么的都能用来呼唤对方,这回就需要第三人称了。和她讨论了半天,最后绿眼睛的女孩子想了想,说—那就叫鬼御前吧,当作式神的名字也像样点。

-御前就是无缘成佛的孤魂野鬼——或者有时也会用来指神明的眷属,但大概不适合用在这里———至于鬼嘛……

“一如既往的背叛者,胆小鬼,逃走的人。”她眯起眼睛微笑着这样说,“这样就够了。”

那时候已经开始顶着小山伏原来名字的狐狸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不过一个独自出现在那种地方的女孩子,想必之前是经历过什么的。

但是这样叫着叫着,同时狐狸也渐渐懂了些人的常识和常情,于是就问她:

总还是再要一个漂亮些的名字吧?

“好的,”她说,

-等一等吧。

【雨云笼罩着庭院,光阴晦下来了。】

后来便出现了文章寮的藏书室往往在空着的时候传出铺开收起卷轴的声音,这样过了两天,第三天狐狸拉开纸门望着庭院发呆的时候,就看见少女若无其事地垂着腿坐在檐廊上。

-好了,我叫陆离吧。

-陆离?好奇怪的名字。

唐国那种带好多兮字的诗里有啊。好像既可以用来说玉也可以说刀剑,大概是表示那种光芒的词吧。

-于是后来就一直这样叫下去了。

【庭院里也下起雨来,冈村抱着第二本书往里挪了挪,尽管并不会淋到。】

画面的尽头是在码头上告别的情景。

“还打算回来吗?”

“不一定吧。”陆离模样已经是十六岁前后,“虽然在那里也不一定能怎么样,但是....我在这边,可是已经死过了啊。”

这样说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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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官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回忆里拉了出来,直到那只穿行在疾风骤雨里的白燕子一路撞到面前。

展开来就看见是汉字的信,某个人刺菱翻落斗般的笔迹,冈村凑过来看,没弄明白只得问意思,又问是谁放来的。

狐狸苦笑,说——

是很久以前的朋友,她说她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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