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梗(草原姐弟

“奥塔洛拉让我向你们转达她的歉意,”少年从地炉边站起来这样说,语气郑重得暮有点不知所措,好在看来他也觉出了不妥:

“也许吓到你们了吧,我姐姐说,她一开始还以为你们是定居民的头人派来的,但是....她告诉我她后来发现你们一个有猫头鹰的翅膀,另一个—就是说那位医生先生吧—有猞猁的眼睛,所以就知道不是了。”

-猞猁的眼睛在草原这带是常见的俗语,意思是敏锐而富有智慧的眼睛....这样描述格尔斐好像没什么不妥,但是前一句可就....

她怎么看出来的?暮下意识地瞥了眼自己的手臂,至少现在并不是翅膀的样子。

“唉,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总而言之,你们现在是这里的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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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哈那匹马很漂亮吧?【这段是介绍燕隼的,有时间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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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事发生的时候,奥哈会骑着燕隼出去,在外面待上一天,有时夜晚也不回来。没人知道她要去哪儿,只是有时会在山里或很远地方的原野上碰见她。

奥哈本来就很少说话,大家都说独自一人时的她沉默得就像燕隼一样。但我姐姐很喜欢小孩子,会回应他们的招呼和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偶尔间杂两句打趣,如果有人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她还会让他们骑一骑燕隼。燕隼性子很烈,经得住奥哈那种骑法而不被累垮的快马性子往往都烈。所以我姐姐会坐在马背上咬住缰绳,腾出手来拉那个孩子尾巴好让他上来坐在自己前面。

一般这时候燕隼就非常不乐意,我问奥哈为什么对小孩子就舍得委屈它了,她说..."

暮没听懂后面那段音节,大概是他们本来的语言吧,节奏比通用语快,音节却要柔和许多。

“是我们达斡那人的话,意思是.....因为神明爱一切的硕果和萌芽。”

“我姐姐就是这样,明明只是小时候学过一点,说话却那么像萨满,好在大家也都习惯了。”

卡扎克很喜欢姐姐,奥塔洛拉这个词,当名字用是‘星空的女儿’,本来的意思则指由于太远而不得不舍弃的猎物。两个意思之间有种双关语一样的联系,大概是因为那种共通的远吧。但卡扎克对她的印象并非如此。

——卡扎克的名字就比姐姐普通多了,意思是红尾鸢,一种轻盈而鸣叫频繁的鸟。长辈都说男孩叫这个名字总怕太轻了些,底气就不够了,不知是不是这方面的原因,卡扎克小时候胆子总有点小,一受惊要慌张好一阵。卡扎克记得那时做了噩梦惊醒,正好遇见听不见声音的时候——

达斡这儿地势平,于是四季分明,南北多风。有时风会带来远到不知是哪儿的气味和声音,有时又会带走一切的声响。后一种情况往往发生在夜里,导致在这时醒来的人睁开眼弄不清自己是到了哪儿。

男孩在黑暗里惊惶地四望,看到姐姐还睡在不远处就放下心。于是奥哈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的头发或被子角被拽在弟弟手里,后来再遇到这种情况免不了想坐起来赶他,最后却常常没动作。

卡扎克也记得在从前一些夏夜里和姐姐坐在白帐篷外面或用于寻找马群的,山丘高处的棚子里,望着横亘于天空的星河。

按达斡那人的说法,每当有人死去,一切知情者—无论多么悲恸—都不该掩藏这一讯息,因为当你知道某人离世之时,也等于是他向你进行了最后的告别。

而当告别了一切亲人与仇人,长辈后辈,爱者与被爱者之后,那个离开了我们的人,就将在萨满的引导下攀上焚烧生前衣物生出的烟,踏上星河,再顺流而上,回到那片永远安宁繁盛的,祖先的原野去。

但姐弟俩的谈话从不太多涉及这样深远沉重的方面。奥哈——就是那种人,我们身边也许都有,你和她待在一起就会觉得已经够了,无论说什么或什么也不说都不会觉得寂寞或尴尬。

而卡扎克有段时间聒噪得就像红尾鸢,于是这种场合往往都只有他说话,奥哈只用几个词语或干脆用眼神回答。但卡扎克知道姐姐在听,而且比其他人都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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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很艰难。”奥塔洛拉缓步走过骑手们面前,有风拂动她的发丝和他们弓上刀柄上的饰物,“冬天即将来临,失败也许就意味着覆灭,而定居民也已结成联盟。”

“这片土地会庇佑我们,用她自己的方式。沼泽里的每一条路,风向,山岭的影子和他们之间隐藏的通道,飞鸟走兽和植物,以至于日光都会协助我们,因为定居民憎恨荒野,而我们了解她。”她说,声音低而清晰,脑插在辫子里那枝细长的红色鹰翎和衣摆的流苏一起随脚步颤动,跳跃的营火把神树是影子投在她侧颊。

-神树要一直竖立到战士们归来才会放倒焚毁,暮记得自己问过——那万一.....

-那就立着烧掉吧,或者在其他人逃难的时候....帐篷都要带走的,那时候只把它留在营盘里。

直到被风吹日晒,腐朽之后倒下。

暮瞥见那双漂亮的橄榄色眼睛在跳动的驳杂阴影里向这边一闪。

“我面前的人们来自瓦罕-萨,恰尔拉和马赫帕斯——当然还有达斡那,还有一些来自远方的朋友。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

暮注意到她在通用语里用了达斡语的表达法,最后一句话的字面意义就成了”之所以面对这样一条漫长的路“。

”....是因为我们心里有让我们不得不勇敢起来,甚至直视死亡的东西。我们的敌人想挖出弓张山和白马峰下深藏在世界心脏里的黄金,折断祖先授予我们的强弓,让我们对他们或他们所谓的一切之主驯服。“

”大家都知道该怎么答复这样的要求,所以不必再对我复述了。“这时她已经站在燕隼身旁,抚摸它的额头,使躁动的坐骑安静下来,而后翻身上马。

”祖先和神灵已赐予庇佑,留在营盘的人们期盼着胜利。“

”出发吧,为了等待着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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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戈姆负责正面攻击而奥塔洛拉只是在场的战役失败,前者推卸责任,要求议事会从此“不要什么事都带上女人”。)

“我是双魂者,如你所见,即使没有真正获得传承,我仍是萨满。”从帐篷缝隙窥视的卡扎克看不清姐姐的表情,却能明显感受出她语气中压抑的愤怒,“并且,你们....所有战士....所有达斡那,大地上的所有人,谁的生命不是来自女人。”

奥塔洛拉快步穿过沉默的人群,甚至经过伊戈姆面前时,也没把目光转向他。但姐姐走出议事会的营帐时却注意到了还来不及从方才窥视的位置离开的卡扎克,

“放心,没有人会敢在议事会真正动手....就算都带着武器也一样。”奥哈有些勉强地微笑了一下,跨上马背奔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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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扎克几乎是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冲向姐姐。燕隼受了惊,大声嘶鸣,冬夜被冲破了一个裂口,原本沉默的人群中过快地爆发出了过多的声音,他一句都没听见。

他扶起奥塔洛拉,半跪着把她的上身靠在自己腿上。这时卡扎克脑海里忽然想到格尔斐说过的话——因坠落而受伤的人,可能从此失去对一部分身体的感觉。

-那姐姐以后会不能骑马吗?

(——把火把递过去,有个声音这样喊,视野边缘亮起火光。)

但这个问题只停留在他感觉到指尖传来灼热的温度之前....卡扎克在边上不知道谁点燃的火把光下看见姐姐胸前透出几支没有羽毛的箭杆。我知道这种武器,他下意识地想......弓张山另一侧的人带来的,预先上好弦,击发时就能连续射出好几发箭。

带着长而沉重的四棱箭头,却没有羽毛,也不能根据动作提防.....伊戈姆和他的那些手下有几架,奥哈曾经很不以为然,说真正的战斗不会留给你再次上弦的时间——要用,除非是作为懦夫。卡扎克没有时间继续想下去,姐姐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看着那些箭杆,眼神中的惊怒慢慢冷却下来。

奥哈急促地呼吸着,目光凝结在他脸上,而卡扎克惊慌失措地试图摁住箭杆间汩汩流出的血。她说:......

-是达斡那语的音节,四周一片喧哗,卡扎克努力捕捉那些逸散在空气中的词句,却徒劳无功。奥塔洛拉几次用力想坐起来,却失败了。卡扎克借微弱的光看见自己上衣的下摆全被染成了深色,他无法阻止流出的血。

这时喘息声也渐渐轻疏下去,他翻过手掌,在不知为何突然多起来了的火光下看见遮盖住掌纹的红。在目光从那双橄榄色眼睛里消失之前,卡扎克听见弓箭和马蹄的声音起自四面八方,仿佛大地开始沸腾。

姐姐握紧他的手腕,然后放开

——

从卡扎克在昏迷中被经过的牧民捡回来到他的伤势恢复得能起来活动,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姐姐死了,卡扎克看着白帐篷的天窗默默地想,而事情本不该这样。就算我们不得不离开父亲和故乡,离开弓张山和白马峰,至少我们带上了一切必要的东西:马匹,帐篷,药和短刀(伊戈姆不允许任何人拿走任何一把弓,而他终于知道了原因)…..以及希望。

而现在它们的灰烬和我们所爱之人的尸骸一起散落在原野中,不用等冬天过去就再也找不到了。事情本不该这样,他默念,但最终没有说出什么。

本来…….世界毕竟没有尽头,东方更远的地方也有太阳和西风带来的雨水,人们会重新拥有一切,至少我姐姐能。像她那样的人….总会越过艰难,开始之后的生活。

再后来卡扎克用一切空白的时间回想姐姐说出的那些音节,以至于救了他的牧民一家听见这个满身夹板和血痂的年轻人嘴里总重复念着什么,一度以为他已经因为那些伤口神志不清,再也没有希望恢复。

而卡扎克从那些碎片里拼凑出来的唯一一个字是雪。

是雪吗?初秋的达斡地区虽然已经很冷却从不下雪,何况那时是夜间呢。

死者通过外流的血液摆脱身体,这时有的人能看见自己将去的地方,但无论是星河两岸还是属于祖先的猎场都不曾降雪,更不会那么早。卡扎克之所以能如此确定,是因为包括奥塔洛拉在内的所有萨满都说那儿的一切绝没有在大地上这般艰难。

——真是这样吗?姐姐?就像你在梦里或在战斗中跨越到那边时一样,一切都如同只有思想而非实质一样轻易吗?

雪,冬天的雪,艰难又漫长的冬天。卡扎克在毫无防备中被自己点醒:奥哈隔着短暂而不平静的秋季看到了今年的雪。

达斡那也许将遭遇最艰难的一个冬天,就像那些早已驯服于文明和阴谋的人们一样。

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过去,或会不会过去。

姐姐不愿离开,她无法接受一切到此为止,以这种徒劳的方式结束:强弓折断,白帐篷焚毁,营火熄灭,祖先神离开….再不会有新的神树立起。她也许能多少挽回些什么,但仅有的那些东西却像冰柱一般在手中消失了。

——包括我的姐姐,没人能在战斗中赢过她,但几支暗处射出的箭可以。目视日轮扶摇西风而翱翔的鹰隼竟如此轻易地被射落,本与我们一道出走的人们,达斡那最勇敢最值得骄傲的族人们,他们的气息被箭镞切断。

姐姐在记忆里说,声音清晰——

“金子不是定居民发现的,我们一直知道它在那儿,毕竟弓张山地下有世界的心啊。”她转过眼睛,用目光挡住格尔斐即将出口的追问,“我所说的,是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想法都不一样。”

“现在你们说,所有人都在同一个世界,只有真神或只有东方的光之神的世界。但在往昔,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世界。弓张山在我们的世界里,是祖先向西方拉开的弓,保护着我们这个世界的心脏。”

明白吗,过去某个场景中的奥塔洛拉抬起眼睛,目光沉静清澈。

是啊,是啊——而我们的世界迎来了一场覆盖一切的大雪,卡扎克这样想,觉得眼睛和心都早已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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