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鼓【1

某一年的五月初四。 昨晚刚刚下过雨,山上还能看见徐徐上升汇入云层的水汽。灵官庙里当庙祝的道姑这天起得格外早,天没泛白就出门,穿了深色的短衣服带着背篼和镰刀上山——现在正背着一篼菖蒲和艾草,拨开脚边的蕨和野蔷薇走下来。 ———背了回去,多花点时间系好,明天和辟五毒的符纸一并分给来庙里的人吧。 这样想着。
走过山腰一片毛竹的时候陆离望望天光,确认时候还早,于是撇了东西拐到后面去,愉快地折了几支百合花来。竹林后那块地光线条件不好,只能聊胜于无地种点小玩意——然而好在那里不知从何时起早就被划作庙地,种出来的东西没人偷。 不止是出于敬....有时大概更多的反而是出于畏。

对人来说无论神明也好妖怪也好,都是异类。本来出现报复或作祟一类说法是为了维护神明和庙的利益,但这么一路传下来,反而成了评判是否“灵验”的标准,以至于本来作为褒义的“灵验“这类形容也多了些诡谲

不过,自然也有遇到毫不在乎的人的时候。 

她回到庙里的时候天刚亮,虚掩的门却从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洞开。大概走过前院的时候步子急了些,刚到神堂门口就听见里边有东西打翻磕碎的声音。

 青眼睛的庙祝不知为何露出了有点像猫的微笑。

她把百合花和背上东西放在门口,自己悄悄走进。 接着一记定身法就往那个蹲在碎瓷片和滚了一地的半青杏子包围中的影子打了过去。

也是在那影子咕咚一声倒下去之后——或说在靠近了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陆离才意识到挨了自己法术的东西并不如她原先以为的那样是附近山上溜下来的精怪或者借地落脚伺机作案的毛贼:
怎么看都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是个男孩,从个子判断差不多十岁上下,尽管头发和衣服乱七八糟,颧骨上还有乌青,然而这小东西确实只是个孩子而已。
庙祝站在一地杏儿和瓷片中间想了一晌,最后迅速地抓来纸笔写下今日准备艾蒲符纸暂时闭门一类内容贴上门板,然后拎着那倒霉小鬼就进了东房。
然后呢....?
她给自己解开障眼法,模样平平无奇的中年道姑就这样变成了身量高挑脸容灵俊的姑娘。她不知是笑是叹地吁了口气,手势迅速地动作了一下,杏儿和碗就回到了原先的样子。
之后停顿一下,回身取了百合花来插进神像前瓶子。
等她端着一碗糯米熟藕进了耳房,那孩子早已醒了。大睁着眼睛瞪她,像被困的小兽,陆离几乎怀疑伸手过去的话大概会被咬一口。
“喏,”她走过来坐在一边,极自然地反手带上房门,“杏子还生,吃那么多喉咙要反酸水的。饿了吃这个就好。
不巧的是她说这话时一边眼睛正好打在光里,青黑色照透了变成翠绿,被小鬼看到了,于是一叠声大喊起妖怪来。
“别喊了,我不害你。”她挑挑眉,自己倒先抓一块藕嚼起来,还很小心没让桂花糖粘上手,“我要害你,这会你早在杭州关头作狗叫了(注,指“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小兽毛还是乍起的,警惕却有些松弛。再过一会,也开始吃起东西来。
谁知那庙祝接下来就把手臂搁在桌子上开始问这问那。奈何小兔崽子一句半句地问一次挡回来一次,只顾着吃熟藕。

“你...是哪里来的?我之前不记得见过你嘛。”

“我怎么知道。”

眯着眼睛叹了口气,“你这样跑出来,家里大人不来找吗?”

“根本就没有的事,”使劲嚼,“婆婆也死了好久了。”

“婆婆是谁?”

“要饭的瞎老太婆啦,说我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在外面漂不好过,结果两个人一起不还是要饭,后来过了没半年就死了。”

陆离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话说,本来就不擅长对付小孩子,何况这情况。那小鬼正好专心致志吃,防备的状态还没完全解除,像扑在肉骨头上的脏兮兮的小狗。街角常见的,就算有人喂东西吃也要时刻提防在毫无防备时被一脚飞踢出去那种。

遂尝试转移话题:

“有名字吗?”

九九吧,这时候一碟藕已经吃完了,男孩子抬起头想了会才说,“阿婆起的,她好像有过个叫九九的孙子……还是孙女?反正她自己也老糊涂了,到现在更没人问。”

“姓呢?”

“没有。”

“阿婆姓什么?”

“她之前那个死鬼男人姓黄。”

庙祝不免有些伤脑筋,“那....你觉得我得拿你怎么办?“

打也好撵也好都随你了,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照做。

“如果我是拍花子,要绑了你去卖呢?怕不怕?”

“假的,不怕。”小孩儿好大声喊,底气不怎么足。肩膀耸起来,手抱在胸前,更像龇牙的半大小狗了。

“我放你走,你还是没地方去的。要不要留在我这儿当徒弟?”

大概叫九九的孩子这回倒是真的吃了一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精。而庙祝笑了:

“好吧,以后想当了,还是可以回来的。”

说完了就开了身后那扇门,又走出去拔了大门门闩,

“走吧。”

孩子迟疑一会,接着像怕她反悔一样立即跑了出去。

好吧好吧,陆离微笑。把门头那张告示揭下来团在手里,慢慢走回来。

五月初四嘛,还要准备端午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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