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鸢操2】姑苏【上

姑苏,不知名的茶楼。

江淮间初夏天气,照例多阴天。天色灰白明亮如镜面。刚下了小雨,帘栊外苍翠欲沾衣。

陆离倚在书案后官帽椅上,原本颜色深得几辨不清的瞳仁被天光映亮了,是深碧青。她眉目本来是种江湖气的灵俊,静下来却显出些凛然,像栖落的鸢。

二十余模样的人,上身竹青色的窄袖上衫,样子颇新派,却在立领上缀一枚嵌贝片的方胜子母扣。又系条紫阳花颜色杂宝璎珞纹马面褶裙,右手腕一环随身久了的玳瑁镯子——非古非今却并未突兀,像极了她本人。

面前摊了几本话本,还有一本单手拿起来翻,纸看看有年份,封面倒簇新挺括,约略是重新装订的。版本少见,本来许多年前就已失传,在这里出现未免不合情理,然而翻话本的她,本是于久远往昔逃离异国神明阵营现今或许得算妖异的非人之物,却在这一边冲州撞府当了几百年路岐人说了几百年书,相较之下许多事就无足为奇了。

只是陆离这是并不真把话本的词句落在眼里,一门心想的还是昨晚那出戏。

昆腔,铁冠图。

——本是也自己走过那一关的人,其实何苦再去听后来的演绎,要说缘故,大概是走过时候眼光给宣传册子封面黑背景上披浅明黄大氅的背影挂住了。

于是一时就拿了来看,角色戏目原莫名其妙地熟,一行行下去心心念念寻故人名字,看到的是替代了名字的年号——也好也好,毕竟本是两个不错的字。

“崇祯”啊,期待祥瑞的字眼,如同长而齐整的流云凤花笺等待落笔,茶水晶颜色的眼睛露出温柔庄静神色——只是后来天意弄人,招来的却是受天下之不祥,于京城陷落那日死国。再后来不知是不幸中幸还是幸中不幸,后朝百姓立庙立祠敬祀,到如今也是一方神明。

而当日与他相识,也是因缘际会,无所谓幸不幸的。

丧乱中人如浮江枯草,饶她并非此世人也难以自庇。京师内城陷落时伤得不轻,到底来不及缓过来。她这类靠灵气撑着的非人之物,身子衰弱了意识也跟着混沌,连带着后来的事也记得晦涩。大概是潜意识里到底还贪恋在旧时代的虚影里留个一时半刻一路追着易主若干代的朝廷从昔日的京师飘流至江南,到底知道再无处去了。

途穷了,杨朱还说会恸哭而返,但近乎天翻地覆之后,该哭什么又该回哪里去。

她的眼睛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见光流泪的毛病,后来变成就算睁着眼也像蒙了白布。书是说不成了,干脆破罐破摔充作弹三弦子的瞎子女先儿。

经过那个庙时正倒春寒,她提着把破三弦撑半根竹竿儿进去希图找个避雨地方,最后盘膝坐在墙根假寐,耐心地等着明日醒得来或醒不来。
现如今她已弄不清孰好孰恶了。
江淮冬末本就阴冷,以至她半夜醒了来分不清是因为寒气还是听见了声响。睁了眼影影绰绰见是个旧朝衣冠的身影,只当碍了路慌忙爬起来要让,那人却说——
累成这般,还是去寻户人家借宿吧。天又冷,只怕再下去要不好事了。
是南官话,很平静的声音,也不像要赶人出去。陆离恍惚觉得仿佛熟悉,便抬了眼去看。
大概是因为没有多少光线而距离又近,她极罕有地看清了对方样子。新立庙不久未受多少香火的神明,实在和阴魂也无多大差别。来人青白着脸色,颔下一道极浓重的伤痕。神色很是疲惫,但人的某种神气还在,她模模糊糊记起还在京师时连亲见带听闻的前朝天子。

是了,那种中心如一的坚执和不合时宜。大概现今也是一贯的在其位谋其事不愿负人吧,明明本来有那么多理由。

后来由于毕竟非人去借宿也许还会惹出事件,陆离干脆就留在庙里休息,庙建在城镇的水口位置,占了这一带山水气脉,她也乐得沾些好处。再后来待得久了恢复了些,眼睛也看得见了,于是帮着处理些事务,渐渐就成了在此方是庙祝而在彼方是神明副官的半吊子存在。

虽说若干年之后为避免附近居民发觉又漂出去三江五湖,然而每到岁末总会回来。到后来也惯了,仿佛和那位大人从来就是旧相识。只是莫名其妙记得有一回见着前段时日被爹娘抱了来庙里寄名求个好福气的四五岁小姑娘偷偷跑了来,怯生生管那样貌尚且年轻的神明叫先生,踮脚尖递过来串针线穿的殷红梅花。

他笑着道了谢,接过来捋在手上,眼底却倏忽掠过些暗,边上的陆离就莫名其妙地晃了神。

——他啊,原本是此世的人,有过家有过国,以及那样义烈端明,灼然史册以致后人颇费了番心思也未能涂掩多少的一生。

——这样想着,不知为什么,明明在面前的人就忽然间远了一般。她点着眉心想了许久,也道不出个缘故。

于是到头来陆离还是为着说不明白的原因,抱了反正当时当世已过许久,后来人再如何褒贬也改变不了什么的心态去看那出戏。进了场子漫不经心地翻戏单,有点奇怪的欲盖弥彰。就算到了要开场时候,观众席上灯全暗了,她也只去看周围的人,眼光仿佛打定主意不往台上扫。

未料到第一句唱词便是—

励精图治枉劳神,到底金汤未稳。

当即一惊,连忙要听下面的词又是什么,出乎意料地,写的人和唱的人带的意思都有一层敬重。台下的观众,却也没几个有反讽打算。
远远戏台上的身影演绎着数百年前的过往,位置不好,看出去是模糊失真的,但也够勾得她身子前倾手里一把裙褶揉得烂皱。
—是被认同了啊。
本以为是那么久远的,已经被埋在记忆底层的旧事,本以为这样一路漂流下来遇到再过分的贬低和斥责都可以微笑着用同样灵巧的语言反击或安静走开装聋作哑,本以为就算历史上那个皇帝的名号再被提起左不过是充作虎皮大旗或白鼻小丑,然而——
即便同一剧本里有更加吉庆而正确的“我皇清一统太平年”,但传唱至今的,仍然是这些。是穷途坐守的孤勇,是咬紧牙关的坚执,是血渗透土壤化作的碧玉和骨骸风化后留下的闪光碎片。
—戏台上当正角的人,民间都看作英雄。
她原先觉得对名号叫朱天菩萨的神明的信仰发展到后来,难免地就和过去他作为人的一生脱了节。还一度怀疑假若知道了原本的身份,那些人会不会本着一种让人不忍驳斥的,民间的“忠义”汹汹砸庙毁像,像从前某个年少气盛的书生拿当年不肯过江东如今为何在此求祭作理由拆了霸王庙那般。
但是,原来——原来大家都还记得,或者说——
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吗。
陆离像笑得喘了那样叹一口气,抬手去摸眼边时,果然是湿的。嗳,幸亏如今观众席不比从前戏台下灯火喧杂,作那么分明的人间相,不然这一番还不知该怎么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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